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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小翠:闺秀才情似水 留做千秋佳话

日期:2018-07-31    文章来源:人民网    

陈小翠

在一张洁白淹润的纸上,钱塘才女陈小翠写下《为郑逸梅先生画花鸟占题》:“微禽身世可怜生,风雨危巢夜数惊。借得一枝心愿足,夕阳无语自梳翎。”

这首令人回味的绝句小诗,宛若风雨人生的眉批,掩映着清怜的身世,细读之余,觉得是刻画着陈小翠的孤清自身,有沉郁凄凉的况味。

闺秀才情似水清。这位浙江杭县女子,也是一流人物,她与南唐李后主同月同日生,是著名南社社员天虚我生的女儿,兄长陈小蝶,既会文,又会书,词曲书画样样精通。可算家学渊源深厚。陈小翠生活于其中,自然耳濡目染,养成清隽才情。她四十六岁时,她受上海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之聘,任诗词教授;五十七岁,受聘于上海中国画院为画师。可惜好景不长,才女的浮生晚景偏与悲凄相缠。小翠晚年时,女儿翠雏已远去法国,她只得单身索居。她因有兄长在台湾、女儿在巴黎的复杂关系,可想而知,“文革”中不免饱受凌辱。一九六八年的夏日,陈小翠引煤气自尽,终年六十七岁。就像繁华散尽难免加倍萧索一样,陈小翠的孤清离世,更显刻骨铭心。

安徽大学教授刘梦芙钟情陈小翠曾经的闺阁情怀,为她写下洋洋洒洒一篇长论,细述陈小翠与诗人顾佛影一段鸳鸯惊散的爱情往事,又对陈小翠的遗著二十卷《翠楼吟草》推崇备至。陈小翠会吟诗、作词。诗比李清照,词堪与吕碧城、丁宁、陈家庆、沈祖棻等诸名女词人相并论。诗坛耆宿陈声聪先生评述陈小翠的诗——“脍炙人口,郁有奇气”;其词“芬芳悱恻,无一点脂粉气”。有多少艳情女子想脱略掉这一点脂粉气,可也并不是容易之事,陈小翠却做到了。她的词集有十三卷,既怀文人书画文玩的情趣,又有闺秀笔记念旧的幽思。《翠楼吟草》洋洋大观,偶尔读到一首,心便偶有余弦拨动,很有些江南绿梦的感觉。

闺阁女子的作曲填词不过是感年华、惜春华,但我却偏对那些拈韵雅集很感兴趣。《翠楼吟草》中,另有两卷为《翠楼曲稿》。原来陈小翠还擅于作曲,有中国曲学史上最后一位闺秀曲家之誉。杭人郭梅女史,曾用《泼云蓝写不尽你心头痛》一章,来写倚翠楼主陈翠娜,也就是陈小翠的曲史。无事时,只将她的诗、词、曲,那么囫囵地读一遍,也已觉满目清雅,很有些“天寒翠袖薄、日暮倚修竹”的人文意趣。这是传统文学开出的玉树琪花。

女画家会写诗、会作词,那就有了文人画的意境,有了文人孤高清绝的情趣。陈小翠应该算是孤高清绝的,置诸于一帮钗影鬓鬟的女子中,她只爱以翠绿姿影行世。她定是爱极名中的“翠”字,所以一路“翠”下去——又名玉翠、翠娜,别署翠侯、翠吟楼主,斋名翠楼。宛如刻得一枚印章,小巧秀气,翠意吟吟,钤于画幅上,真的是“点翠”了。陈小翠将情怀落笔于一个“翠”字,是一份圆满,也是一份特出。陈小翠不仅出生之地翠影隐约,写诗作文也翠意不已。翻读《翠楼吟草》,时而消夏词,时而秋宵颂,时而司香曲,时而对酒歌。一个闺阁女子的闲愁吟,透露出的闲情与生活绾合得规规矩矩,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受那份闺秀的清幽,身心俱凉。想她,是用尽心力地把日常生活里的诗意给拢束起来,吟就一段绿梦词。

陈小翠的花鸟画,翠鸟栖枝,淡墨写意,比文人枯笔墨写又更胜一筹。喜欢她的画不止一点理由,其中有我熟悉的清趣,清丽笔墨收拾得那么干净,小不盈掌,花草纤秀。加上雅致的画笔功底,不像有些女画家只会描摹艳丽之景。她的那一幅幅翠鸟,或许可以算得上闺秀雅玩,也或许可以成为深闺里的珍藏。

作为喜诗书画的学子,只是在门槛外窥视鬓影衣香,当然不甘心。较好的追忆是临摹她的画,读她的诗词,想念她沉穆光影里那一抹翠绿。于是,从网上收藏了八帧翠鸟画作,一帧一帧地翻看。闲时观赏仿佛中宵望月。那些翠鸟栖在枫树、翠竹、枇杷树、樱桃枝、石头上,又灵动,又清雅,是清淡园子里的雅致旧梦,像极宋词里的意境。

近一段时间,日间的工作有些枯燥。于是夜静更深,便愈想沉寂在这民国的闺情幽趣之中。翻看那些女画家的点点滴滴,有满树着花的繁绮之美,陆小曼冷傲,陈小翠孤清,顾青瑶坚贞,庞左玉秀媚……又很自然地了解到陈小翠与中国女子书画会的一段因缘。书画会中,有“文学陈小翠第一”的说法。插叙一句,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中国女子书画会于我是个传奇,有着没来由的亲近之意,为它加上许多雅致的美好想象。只要稍有涉猎女子书画方面的,便会知道中国女子书画会的精彩篇章,其中有情节,有故事,起承转合得非常耐看。话说至近代,上海滩以诗词书画造诣著称的才女名媛纷然跃出,满枝暗香,直浮出墙外。一九三四年,中国女子书画展在上海举行,陈列作品达六百多件,可谓惊艳人间,赞誉纷披。参加的女画家记录不一。有冯文凤、吴青霞、汪德祖、谢月眉、顾飞等闺阁名流,自然也包括陈小翠。她因文笔了得,还担任《女子书画会刊》的编辑。既是同仁,自然会有一些共同的兴趣与爱好,对她编辑的这本刊物也经了一下眼——封面“中国女子书画展览会特刊”几字,用隶书写就,下有“鹤山冯文凤署”的落款,有一股沉穆的清贵之气。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三年间,陈小翠与顾飞、冯文凤、谢月眉四人连续三次举办“四家书画展览会”,那是她们的春花,她们的秋月。艺术领域向来是男人驰骋的天地,闺阁女子于此经营,引世人青眼加之,有人称赞她们的作品“不但可以称霸于女界,竟然可以压倒须眉”,显示了闺秀女画家深怀的胆识与情趣。

女作家以文自况的不少,女画家兼诗人当是以诗画自况。施蛰存先生晚年艺事掇拾,曾出版《云间语小录》一书,他特意在该书的封面选用一幅小翠的山水小品。其间枯林萧瑟,荒寒孤寂,时有流云散淡其间,于温婉中寓疏旷的意味。画面上,有陈小翠自题的一首五言小诗:“落叶荒村急,寒星破屋明。不眠因酒薄,开户觅秋声。”才女诗与才女画一样难得。陈小翠的这幅画,这首诗,别有一番深情寄托其中。让人想到她的才华,也想到她的遭遇,不管诗与画如何婉转曲回,实可解读其中微妙的世情。颇让人感慨的是,她与施蛰存在年轻时曾有一段如烟往事,可说是“儿女赓词旧有缘”。四十二年前的1922年,两人皆才华横溢,曾联袂为周瘦鹃的《半月》撰写《儿女词》,可谓珠联璧合,引时人称赞,甚至差点结成姻缘,却因施蛰存自愧寒素而没能在一起。四十二年之后两人再度相逢,沧海已然桑田,才有机会再续这份文字因缘。只是头白相逢亦惘然,陈小翠赠之以《翠楼吟草》,施公则还之以咏怀绝句,为那段旧缘增添一段文人佳话。

小翠诗画俱佳,为后人留下无尽遐想。青岛学者薛原精于写作又喜好书画,他在微信上展示买于青岛书城的《翠楼吟草》,并特地说明是和潘伯鹰《玄隐庐诗》同时段买的,“因书画而了解他们”。北京《藏书报》的张维祥留言问:有小翠的画册吗?自然是没有。我正在翻看2011年2月22日许宛云写的《我认识的陈小翠先生》一文,正留意着最后一段话:“年复一年,翠雏女士一别再无音讯。如今各方面条件渐趋成熟,让我们来共同完成《陈小翠先生诗画选集》的出版工作吧。”心里正想着倒没留意到陈小翠有画集出版,张维祥又发微信问我小翠画册一事,于是将报纸拍照发他回复说“没留意着”。三地文人于同一时间想到小翠的文与画,真正是心有灵犀。可见关心小翠其人其画的有不少。

暮春时去长乐坊,老弄堂安静淡然,见枇杷树亭亭,果实累累于枝头间。盛夏时节,忍不住再去,枇杷树青翠依然,果实已然不见。时光倏然地让人心惊。想一代才女陈小翠曾居住于此,或也曾那样地从树影下走过,心里吟咏的又是哪一首词句?她与居于愚园路的施蛰存相距并不算远,与施公相互吟唱,却是后半个世纪的事了。前尘旧事,恍然如梦。

陈小翠与书画、文史界的人士频频交集,蕴含了世人少有的才情,人生可谓色彩斑斓。其人虽然后来历尽寒霜,可却显云淡风轻。她的书画人生,像是兰闺里添了一幅兰亭画,好留做千秋佳话。